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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思清:琴音緩緩 細水長流 甘為音樂引路人

2020-03-17 10:41:46 來源:北京日報

走進北京冬奧組委。牛小北攝

呂思清50歲生日那場音樂會,特意帶著三個小琴童。

即便對古典音樂并不熱衷的聽眾,也多多少少聽過呂思清的名字。中國國家大劇院、維也納金色大廳、美國紐約林肯藝術(shù)中心、倫敦皇家歌劇院……在這些世界頂級音樂殿堂里,經(jīng)由其手指撫出的小提琴旋律,繞梁入耳。

標志性的微卷頭發(fā),精湛的演奏水準,多年來,呂思清一直活躍在舞臺上。或許正因為頻頻相見,人們常常忘記了他的年齡,當年那個奪得國際上最重要小提琴比賽之一——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的17歲男孩,如今也已步入半百之年。知天命之年,呂思清比以往更加沉靜。閱歷的增長讓他琴弦上的樂音常演常新。開啟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,自稱“一把年紀”的呂思清把更多的心思傾注在音樂的普及和傳承中。在時光的磨礪中,昔日意氣風發(fā)的少年成為了心懷感恩的引路人。

即便在這個特殊的春季,他也閑不住,主動加入國家大劇院的古典音樂頻道,以一曲代表作《梁?!窊嵛咳藗兺酃矟?、共戰(zhàn)疫情,如同音樂里流淌的破繭化蝶的勇氣與力量。

一把琴,一段人生。 琴音緩緩,細水長流。

“把音樂送到你的身邊”

還是大寒時節(jié),一個晴朗的午后。周一下午的國家大劇院正是閉館的時候,巨大的玻璃穹頂下安靜寧謐,唯余西咖啡廳一側(cè)的圓桌前還有笑聲傳來。

三個小時后,小提琴家呂思清將有一場重要演出,他的行程安排向來緊張。但若是談到一年一度的國家大劇院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,哪怕可以借助一通電話、幾條微信語音,呂思清還是愿意抽出時間,與劇院的工作人員面對面地聊上一會兒。

國家大劇院自啟幕運營以來,集結(jié)了一大批藝術(shù)家參與到藝術(shù)普及中,呂思清便是里面的常客。“那里就像是我的‘音樂之家’。”每年繁花似錦的春夏之交,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都會如約而至。除了名家云集的室內(nèi)音樂會,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一直都在努力地“走出去”,用公益演出把音樂帶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,送往更多人身邊。從城市里人流熙攘的寫字樓到六環(huán)外的田間地頭,從霓虹閃爍的高樓廣廈到已有百余年歷史的古建筑,音樂家的腳步都已遍及。

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的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,正是呂思清。“讓更多人有機會通過更多渠道接觸到古典音樂,讓他們的生活因為結(jié)緣音樂而變得更美好。”他常提起一句話:“如果你沒時間來聽音樂,我們就把音樂送到你的身邊。”這幾乎成為了他的某種“信條”,進而驅(qū)策著他多年來與音樂家們東奔西走。“去過的地方實在太多了,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要以身作則。”去年的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,呂思清走進雄安新區(qū),為忙碌的建設(shè)者們獻上了一場休閑解悶兒的午間音樂會。社區(qū)、醫(yī)院、學校,甚至副中心建設(shè)工地的食堂……臨時搭起的舞臺總是相對簡陋,呂思清從不在意,只要觀眾想見他,他都會帶上自己價值不菲的名琴欣然前往。

有人為呂思清覺得不值。以他的聲望和水準,大可節(jié)省下這些時間,在殿堂級的音樂廳里收獲更多樂迷由衷的掌聲與歡呼,或者干脆休息片刻也是好的。最近幾年來,每當“五月音樂節(jié)”要“走出去”,呂思清都打頭陣,往返路途的消耗、密集的演出,有時會在他的眼里或者面對觀眾的笑容里留下些疲倦,但他樂在其中:“我關(guān)于音樂的很多設(shè)想得以實現(xiàn)。音樂本來就該流淌在城市的血脈中。”

呂思清始終難忘2015年在門頭溝區(qū)齋堂鎮(zhèn)柏峪村的那場演出。柏峪村是地方戲曲“燕歌戲”之鄉(xiāng),歷史悠久,古樸滄桑。當呂思清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時,大爺大媽們靜靜地看著他,眼神滿是好奇,呂思清意識到,“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還沒親眼看過小提琴,沒聽過小提琴的聲音。”演出的效果到底如何,呂思清與同行的幾位音樂家都有點兒忐忑。弓子搭上琴弦,演奏開始,全場寂靜。然而當維瓦爾第《四季》中《春》的旋律告一段落時,一位大爺說,他聽到了鳥叫的聲音。“沒錯,就是鳥鳴!”呂思清驚喜異常。還有個小姑娘跑到院子里折了枝開得正好的花,熱情地遞到呂思清手上。

古典音樂作為舶來的藝術(shù),總是與“高雅”二字如影隨形,呂思清卻不以為然,歸根結(jié)底,古典音樂能夠帶來的就是一種“感受”。“感受”無關(guān)對錯和高下,更何況,人們的“感受”常常是互通的。當同一段旋律響起,無論幾百年前遠在歐洲的維瓦爾第,還是對小提琴頗感陌生的農(nóng)民大爺,心中浮現(xiàn)的都是同一個春天。“能與音樂為伴,是人生的一種幸福,但一座人口上千萬的城市,能夠真正來到音樂廳里的能有多少?”有時路途太遠,有時工作繁忙,現(xiàn)實的障礙很多,想要讓更多人感受古典音樂,首先要給大家一個能夠接觸到它的機會,而這些努力,就要靠音樂家的薪火傳承了。

“音樂面前,我們都是渺小的”

2019年12月25日,中山公園音樂堂里,呂思清與著名指揮家余隆、夏小湯以及中國愛樂樂團合作了一場音樂會。這場演出,是中國愛樂樂團為呂思清送上的50歲生日祝福。許多觀眾直到那時才發(fā)覺,當初一舉奪得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的少年,竟已在舞臺上陪伴大家如此之久。

如今,呂思清對音樂的感知越發(fā)敏銳細致,“年輕的沖勁兒和激情”沉淀下來,化作如今更游刃有余的“平衡和思考”。“50歲了,會有新的感受,或者說隨時都有。音樂是一種很奇妙的藝術(shù)形式,它生命旺盛,能給予你很多東西,當然這取決于你給予它多少,越是挖掘,越能收獲。”總有人會向呂思清拋來這樣的疑問:一首曲子拉了幾百遍,不煩嗎?它不會變成一種機械的程序化嗎?但就是這一次次的重復(fù)換來了年齡與閱歷的增長,恰是音樂對音樂家的一種贈予。“在不同的時段演奏同一首曲子,我總是能得到新的靈感,這是音樂帶給我最神奇的感受。”

呂思清從觀眾的反響中也獲益良多。他常常舉例,如果一位觀眾剛剛失戀,一曲《梁?!酚谒员吹搅藰O致; 但在一位陷入愛河不久的觀眾聽來,旋律中情意綿綿的部分更加難忘。“觀眾的心境不同,對演奏的理解不同,而且他們也在跟隨音樂成長。”一言以蔽之,音樂的變化永無止境,對它的探索和解讀更是窮極無涯,“在音樂面前,我們都是渺小的。”

呂思清渴望把這些體會分享給在音樂道路上同行的年輕人,“感恩”是他人生中的高頻詞匯。“能夠走到今天,除了自己的努力,前輩、家人、朋友的鼓勵和支持是非常重要的,我也希望在有能力的時候幫助下一代有才華的樂手,讓他們更好地成長。”

呂思清已經(jīng)在行動了。就在中國愛樂樂團為他慶祝50歲生日的那場音樂會上,還出現(xiàn)了三張年輕甚至完全稱得上稚嫩的面孔:李映衡11歲,蔡珂宜12歲,年齡最大的朱凱源也只是出生于2000年的零零后一代,他們與呂思清合奏了皮亞佐拉的《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四季》。

李映衡、蔡珂宜和朱凱源是當之無愧的“未來之星”。2018年,李映衡和蔡珂宜在梅紐因國際小提琴比賽少年組中拿下了聯(lián)合第一名。也是在這一年,6年前也曾獲得過梅紐因大賽少年組第一名的朱凱源問鼎第55屆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。“其實不是刻意為之,更像一種天定的緣分。”發(fā)現(xiàn)他們,讓呂思清倍感親切和后生可畏——1983年,呂思清參加了首屆梅紐因國際小提琴比賽,獲得少年組第五名,與這三個孩子相比,竟只能甘拜下風了。

“孩子們的才華應(yīng)該被發(fā)揮到極致。”邀請他們到自己的音樂會上一同演奏,只是呂思清提供的幫助之一。平時,孩子們常常會問他,應(yīng)該選擇哪位老師?面臨升學,到哪個國家學習更好?樂器該怎么保養(yǎng)?問題總是很具體,也很實際。呂思清固然不能替他們阻隔所有的危險,但他希望在自己的引導(dǎo)下,孩子們能少走彎路,“小提琴手的成長過程是很艱苦的,最重要的是提升專業(yè)的技能。如果有別人做這些事,他們就能少分一點兒心。”

擔心“神童”迷失方向

呂思清還有一層更為警惕的考慮。

“凡是成功的人,一定是極其自律的,要經(jīng)得起誘惑。”音樂的道路更是漫長難行,哪怕如海菲茲一樣的天才,也必須長年累月地忍受練琴的枯燥和寂寞,心性不夠成熟的孩子很容易誤入歧途,“傷仲永”式的結(jié)局在這個領(lǐng)域從不少見。

“每年的音樂比賽都輸送了大量‘神童’,但真正走到最后、成為‘家’的只有很少一部分。”榮譽當前,呂思清最擔心的,就是孩子們太過年輕,會“迷失了方向”。

1987年,呂思清一舉奪得第34屆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時只有17歲,同樣是稚嫩少年。大賽之嚴苛人盡皆知,此前金獎已空缺12屆,亞洲人更是無緣。“東方帕格尼尼”的巨大光環(huán)籠罩下來,所有人都盛贊他是“天才”。

呂思清已經(jīng)很少提及這段往事,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倒有點忍俊不禁的趣事在其中。那時,呂思清還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,“我記得特別清楚,得了獎之后,我就在學校里溜達。”一位老師看見了他,迎面稱贊了一句“呂思清,你真是大器晚成啊。”老師走后,呂思清越想越別扭,“17歲拿了國際大獎,還算大器晚成嗎?”

呂思清早早就被寄予厚望——8歲時被中央音樂學院附小破格錄取;11歲時被小提琴大師耶胡迪·梅紐因選中,遠赴英倫,到梅紐因?qū)W校學習。音樂圈里,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位小神童,以至于帕格尼尼金獎顯得有點姍姍來遲。斂下鋒芒,靜心積蓄,是呂思清從父親那里得來的財富。“我的父親是一個比較傳統(tǒng)的人。”很小的時候,父親就常常耳提面命,告誡呂思清“學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”“滿招損,謙受益”。取得了成績,父親永遠一帶而過;做得不對,就會被反復(fù)訓誡?;蛟S如今看來,這種挫折式教育并不十分可取,呂思清所受影響卻極深。“我從小養(yǎng)成了這樣一個習慣,習慣去看自己的缺點,而不過多解讀自己的優(yōu)點。”孩子的成長,總歸需要一些批評和質(zhì)疑的聲音。

上世紀80年代末,因為信息不對稱等種種限制,呂思清沒能像國外的同齡人那樣,用帕格尼尼金獎的“高光”交換巡演、簽約等更為現(xiàn)實的收益。“國外的職業(yè)經(jīng)理人會安排許多演出,趁著這個機會,把你的演奏事業(yè)推上一個高峰。”音樂賽事源源不斷,永遠有數(shù)不盡的冠軍和金獎出現(xiàn),不抓住時機,也許會被就此遺忘,“現(xiàn)在國內(nèi)的孩子都很了解音樂市場的運作,但那個時候,我們是真的完全不懂,一門心思想著怎么把琴拉好。”鼓噪的熱浪漸漸退去,呂思清又拿起小提琴,繼續(xù)著踏實又稍顯漫長的積淀,不少機會難得的邀約,就這么生生錯過了。

時隔三十余年,呂思清還是很難評價當年陰差陽錯的經(jīng)歷幸運與否。如果當初赴約演出,也許他會比現(xiàn)在更加聲名顯赫,但也可能因此跌入浮華名利的陷阱,最終泯然眾人,誰都說不準。“我們總是面臨著很多的選擇,人生永遠站在十字路口,既然走了,都是不能倒退或者后悔的。”呂思清的音樂生涯,少不了時代的造就甚至裹挾,他時常提醒自己:一個人能夠把控的,只有自己,要耐得住寂寞,守得住本心。“不浪費上天賦予你的才華,是人生最好的結(jié)果。”

任重道遠,但來日可期

幫助“未來之星”,呂思清還有一點“私心”。“國外的小琴童都有人幫助了,我想幫助華人自己的小演奏家。”往宏大處說,呂思清像所有的中國音樂家一樣,有著讓世界傾聽中國音樂進而了解中國的夢想,獨奏家是這個音樂夢的第一步。

“頂尖的獨奏家只是一個方面,他們可能是最容易引起注意的,自己的努力加上各方的支持,會在短時間內(nèi)成長起來。但衡量一個國家的音樂素養(yǎng),更應(yīng)該看它的根基,比如音樂普及的程度、各種音樂門類是否平衡發(fā)展。”擁有經(jīng)典流傳的作品,更是重要的“指標”之一,放眼世界,古典音樂大國無不是擁有眾多經(jīng)典作品的國家,德國、奧地利、俄羅斯皆是如此。

“音樂的交流應(yīng)該是對等的,不能永遠只是我們在演奏貝多芬、巴赫、柴可夫斯基”,而國外卻對中國的音樂所知甚少。一直以來,只要出國演出,呂思清都愿意帶上中國作品。近年來,譚盾根據(jù)電影《英雄》配樂改編的小提琴協(xié)奏曲、陳其鋼的《悲喜同源》等曲目都很受歡迎,演奏最多的自然是《梁祝》,這段旋律誕生至今已有60載,東方愛情故事的纏綿凄惻與美學意蘊,總是那樣令人神往著迷。

《梁?!窂V受歡迎,幾分歡喜幾分愁。愁的原因很現(xiàn)實,整整60年過去了,中國的管弦樂史上再沒出過一部足以平分秋色的作品。“《梁祝》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(chǎn)物,天時地利人和。”它的成功雖然難以復(fù)制,但并不影響后來人從中獲得啟發(fā)。

演奏者是樂章與觀眾之間最直接的溝通者,成千上萬場演出拉下來,呂思清發(fā)現(xiàn),能夠被觀眾稱上一聲“好”的曲子,“還是得要記得住,旋律性很重要。”在譜寫《梁?!窌r,作曲之一何占豪參照了大量越劇,“他去觀察,觀眾什么時候會使勁鼓掌,就趕緊把這段旋律記下來。所以我覺得最寶貴的音樂素材,還是來自民間。西方作曲家也會去民間采風,再把素材提煉出來。”作曲家的技法同樣重要,怎么才能把收集到的音樂元素用“打動人心的、合理的、有思想性的”方式表達出來,需要日復(fù)一日的積累與磨礪。

“古典音樂的發(fā)展從來不是某一個時段的集體爆發(fā)。”現(xiàn)存的經(jīng)典樂譜浩如煙海,但仔細想想,也經(jīng)過了漫長的幾百年,“如果統(tǒng)計每年全世界作品被演奏次數(shù)最多的作曲家,肯定是貝多芬、莫扎特,我們的經(jīng)典作品還不夠多,與中國的古典音樂起步較晚有關(guān)。”他說,幾十年間,經(jīng)過幾代音樂家的鋪墊,成效已顯。讓中國音樂在世界上擁有一席之地,任重道遠,但來日可期。